(圖片取自大未来林舍画廊,為陳界仁《風摧肉身》於維也納展覽的海報,展覽資訊請點此。本文由陳璽安譯,感謝作者蘇哲安供稿)
將生命變成代碼,並讓代碼作為一種無需中介、即刻可用的剩餘價值之源——這正是科技資本主義的幻夢。
隨著夢成為現實,或者說,隨著現實逐漸被噩夢般湧現的幻覺所吞噬,生命轉而變成了剩餘——這裡的剩餘既是身體的多餘無用,也是價值創收的豐餘。生命被轉化爲新興的符碼形式,獲得了從未有的價值轉化和追捧,但也從未像現在這樣不值和被剝奪。生命將不僅止於多數碳基生命的狀態——他們的存有只在死命為少數從事剩餘價值生產,才勉強被肯認(經典資本主義模式);也不再僅止於「有必要」被汰除的碳基生命——他們被要求讓出生命政治上的「生活空間」給「更優質」基因的另一部分人種(納粹模式);新興的矽碳混合生命不僅結合馬克思所說的勞動時間(Arbeitszeit)[1]以及作為物種的存有(Gattungswesen)[2],更包括了物種形成本身[3]。這種模式或可稱作是「生命作償的資本主義」。[4]
陳界仁的《風摧肉身》延續了他在《十二因緣》系列(1999/2000及2018)所埋下的線頭。在《十二因緣》中,未來的矽碳混合體正主導著影像中呈現的地下世界,而《風摧肉身》則關注資本主義烏托邦行將以「非常自然選擇」取代生物演化[5],碳基生命即將要面臨被取代的命運。在這個對碳基生命來說實際上是一個反烏托邦的情景中,他們就像《風摧肉身》中的古董硬碟一樣被拋棄,淪為多餘的遺跡,銘刻著娜歐蜜‧克萊恩(Naomi Klein)口中「人類歷史上最重大,影響最為深遠的盜竊行為」[6]:亦即,人類整體的知識和努力,全數遭受私人企業的人工智慧所剝奪,其規模大到足以一手掌控未來。如此,物種整體便面臨成為馬克思所稱「相對過剩人口」(relative Überbevölkerung)的風險。
《風摧肉身》中,以剝奪物種機能(知識和基因代碼)的方式遂行系統宰制的「公司王國」,與實際駕馭宰制機制的具體人物之間形成了弔詭而耐人尋味的對比。母體(The System)運行的動力,說到底,就是源於對能動性的欲求。碳基剩餘生命愈渴望通過某種形式的所謂「終極答案」(個體自由、集體主權等)來獲得個體能動性[7],剝奪物種的機器就運行得愈高效。母體有賴資產階級能動性的幻覺來實現其目標。然而,即使是母體也難免陷入幻覺。除了讓生命淪為代碼為代價的自給自足許諾之外,母體還有賴專業管理階層的介入,否則便無法正常運行。只要想一下錄像作品中,手機應用程式或播報系統裡內建的女性語音,其用於管理剩餘生命等面向,這點便昭然若揭。這是母體的秘密,也是它如同魅影般的外部。
如果說,娜歐蜜‧克萊恩對現實生活中的公司及其跨平台、跨域名的化身所許諾的「人工智慧的烏托邦幻覺」提出了及時的批評,那麼,陳界仁的作品提出的問題可說是:藝術能否幫助我們擺脫這些幻覺?
為了理解一位台灣藝術家在提出這一問題時,同時要避免落入現代翻譯體制的殖民-帝國兩極格局所必須克服的艱鉅障礙,在此簡單舉陳界仁決定前往中國領取2018年AAC藝術中國獎所引發的相關爭議,或能略知一二。在道德恐慌的氣氛中,一位台灣藝術家獲得中國境內公民社會組織的殊榮,卻因所在地中國被渲染為《魔戒》魔多的現實版,而對藝術家的政治立場展開激烈爭論;戰火也進一步延燒到檢視陳界仁的創作本身的政治性,認為這些作品主要聚焦在:自1945年日本帝國投降以來,美利堅合眾國對台灣實行的創新型殖民統治(我們不妨稱之為「擦寫下的殖民治理」),也討論了全球資本帝國。然而,這類論述認為,陳界仁卻沒有處理到所謂「中國版本」[8]的帝國征服和霸權——最後一類辯詞事實上常被用作為正當化衛星國對於美利堅治世的依賴,套用歐威爾式的反話,也可稱之為「台灣獨立」。
在此,我提請讀者將西方視為一種關係形式而不是一個自主獨立的文明,如此,我們就可以瞭解,在國際承認的問題上,西方進行管控宰制的組織方式與其說是謀求他者的承認,不如說是基於壟斷:壟斷非西方國家受承認的權力。基於此,我們首先該反思的,難道不正是「邊界」與「中介」?正是這些概念,導致判斷必然受制於多種決定因素。事實上,即使像國際藝術圈這類既善於從本地爭議/全球感染的模式中抽取價值,且又能保持現代翻譯體制不對稱兩極性的圈子,對於這場台灣在2018年的爭議仍然沒有多少關注。這一事實反映了台灣理論家暨策展人黃建宏對於當今藝術生產基礎設施的診斷,他稱之為「潛殖」。中國的獎項、西方的冷漠以及台灣人的道德恐慌都是同一種潛殖症狀。在回應AAC獎爭議時,黃建宏提請我們注意多層次的「套層剝奪」狀況,這些層次旨在創造和維持「全球」和「地方」的兩極,沒有這些,潛殖的「殭屍治理」就不可能順利運作。[9]
相比之下,一系列美國政客和軍事戰略家最近針對潛在的台海衝突,提出炸毀台積電(生產全球晶片總量60%,最先進晶片總量90%),以避免此一資源落入「魔多」手中的玉石俱焚式提案,在媒體上所引起的矚目形成了耐人尋味的對比。面對如此偏頗的焦點經濟環境,要如何才能夠想出一種折衷方案,令我們終於能夠直面潛殖性這種如此被台灣(儘管其內部充滿各種分歧)和無數其他群體以特別尖銳的方式回應的一個全球體系?當數量令人難以置信的星球資源被動員起來,用於生產力的軍事化,用於剝奪剩餘生命,上述的這類折衷方案則會被那些假意對剩餘生命作出返償承諾的同個勢力指控為背叛。正如炸毀台積電事件所表明的那樣,軍事化的對象不僅是對半導體等關鍵共同技術的壟斷控制(戰略家們稱之為旨在保護台灣的「矽盾」),更進一步,軍事化的過程本身也正在內化至——對於當今行星生命一般條件的再生產越來越重要的——科技物件演進發展之中。
在深入探討軍事化物種形成的反烏托邦幻覺之後,《風摧肉身》在影片的結尾邀請我們思考構成帝國判斷幻象的邊界與中介。正如影片中的南管唱辭:「是諸眾等,久陷幻境」,那麼只有「不執空有,能解幻」(不執著於本質,才能從幻象中解脫)。這一說法給我們帶來了兩個啟示:一、不能僅將《風摧肉身》中的佛教思想視為是一種民族性文化,否則便遮蔽了其精神性的初衷;二、要想從剩餘生命的假意返償承諾中解放出來,先決條件在於要發動一場外星人的異譯(alien translation)運動,將我們從物種代理戰的驕兵悍將角色翻轉出來,並重塑成慈悲的流浪者,謙虛守護著無邊地球上的物種形成。
「幻境」一詞是中國大乘佛教思想中常見的理論術語,分別意味著虛幻(幻)以及邊界、情境(境)。看上去,幻境的情況似乎很好解決,只要改變場景就行。但這一解方恰恰是被母體將其納入治理模型而排除的。因此,這裡有必要嘗試一種新的異譯。中國禪宗對「境」一詞的經典用法出現在咸認是禪宗三祖僧璨大師作的《信心銘》中。「境由能境,能由境能。」過去譯成英文時雖然主要將這句話釋義為:「主體『境』是為客體『能』而存的主體」,且反之亦然;不過,這樣的譯文為原文表述增加了笛卡兒主客對立的意味,更貼切的說法是:邊界情境(境)是透過洞察(由)的勢能(能)從而顯現(境)。「能由境能」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勢能(能)僅在相關的邊界情境(境)中才起作用(能)。這正是佛教自他緣起的概念。
在緣起引發的幻象之境中,「能動性」(能)是相對於界限情境而言。如果以為遠走他方或重構古老的物種便能逃離幻境,這樣的想法反而陷入了幻境的陷阱之中。這起碼說明了,在重新思考能動性時,不應從一種自主性的、個體化的物種角度,而是從跨個體性的諸多邊界出發:它們相互交織形成對立的力量,在物種差異的邏輯中被臨時呈現為「個體」。這種能動性的名字之一正是「外星異譯」。
需要小心的是,不要讓「異譯」落入對殖民-帝國,即現代翻譯體制的重新包裝。在《風摧肉身》片中的這群剩餘生命,其自主運動的機能並未完全被剝奪殆盡;相反,身體的運動機能已被降解所取代——不僅僅是階級降解,而是一種更為深刻的降解形式,不僅涉及單一物種,而是延伸到整個物種形成(或生物邊界制定)的領域。如此,「藝術」將被視為是一種宇宙技術的代償說法之一;而宇宙技術所許下的幻覺便是:只要統一了共相與殊相,便能恢復能動性,卻掉入了普遍/特殊合謀的陷阱。擅自動用全知的俯瞰(aerial)視角,讓對牆內或牆外的「選擇」不僅僅是看上去就像是在選擇同一面連貫而整體的牆,這樣的觀看經驗還用以證明行使選擇的主體發現自己落入了區域化(areal)的陷阱中(這是他們唯一能行使能動性的因果鏈,正如影片中所說:「差別只是,我們是在牆的這一邊,還是那一邊」),那樣的「藝術」僅提供了施密特主權政治的代償性宣洩(catharsis)。
陳界仁接受了這項挑戰,他試圖召喚這個終極答案的藝術,其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拒絕它。俯瞰/區域化的視角(aerial/areal view)[10]對於那些位在牆壁維度的地上之人而言固然不可得,而雖然這一視角彷彿提供了一種更優越的能動性,但影片的鏡頭並不採納這種方案,而是去投注在對多餘生命的碎片化局部進行如靜物肖像般的詳細描繪——無力的身體、空洞的臉龐和的呆滯眼神。以如此擄獲人心的影像來描繪遭遇劫持的物種形成,在《風摧肉身》如此的少數派美學中,有一種能動性特別出挑——在剩餘生命之間秘密傳閱著的紙條。這份透露慈-悲之情(com-passion)的紙條傳遞[11],既不是將熱望寄情於改變場景,也不是尋求尖端科技樹立一道新的「防護牆」,這種熱情/痛苦(passion)的傳遞可以是去共享一種秘密通道(passage),可以是轉換身分(passing)。這正是鬼魅外部性的同體慈悲。在這裡,重要的不是紙條的訊息內容(觀眾幾乎無法釋讀的內文,應與此處畫外音敘述的內容相同),也不是訊息的傳遞,而是這個行動讓他們成為一個「轉運中的主體」(subject in transit)[12]。轉運主體這些不經受專業管理階層的共相與殊相所影響的異譯實踐,也許對於愈發深陷於無謂軍事化和汲汲於在物種內部及物種之間進行劃界的渺小物種而言,這正是一次超克自身怨力的唯一機會。換句話說,要超越物種走向物種形成,走向以物種形成的共性作為緣起,對潛在無限性保有慈悲心,讓「物種」的幻象在物種形成中逐漸地風摧消解。
註解:
[1] 譯注:這是指個人從事勞動所花費的時間,意味著利用勞動為特定群體創造利潤的制度。
[2] 譯注:即人類作為社會存在的獨特本質。
[3] 譯注:物種形成指同一生物物種被新的條件所改造、轉化的狀態。
[4] 譯注:此說法強調賺賠和債務的邏輯已經深入所有的社會關係。從尼采到大衛.格雷伯都將債視為是人類社會互動關係的起源模式。誠如格雷伯《債的歷史:從文明的初始到全球負債時代》提醒,我們應從將所有社會關係視為債務關係的陷阱中跳出。蘇哲安,電話訪談,2023年7月16日。
[5] 譯注:原文「Very Natural Selection」意味著自然選擇事實上「非常不自然」,並已由智財權所控制。蘇哲安,電話訪談,2023年7月16日。
[6] Naomi Klein, “AI machines aren’t ’hallucinating.’ But their makers are.” The Guardian May 8, 2023.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23/may/08/ai-machines-hallucinating-naomi-klein
[7] 譯注:原文「The One」除了哲學上的終極答案外,另有強調自主個體的意味。電話訪談,2023年7月16日。
[8] 此說法源於藝評人兼理論家陳泰松對陳界仁的批評。請參閱陳泰松的文章〈關於陳界仁的《帝國邊界》考或補遺——諸眾、餘民與安那其主義〉,《典藏Artouch》,2018年11月5日。https://artouch.com/art-views/content-19.html
[9] 黃建宏,〈生命的流變與潛殖的流變〉,《潛殖絮語》,台北:宣言,2019。
[10] 譯注:針對俯瞰的全知視角和區域研究的關係,原作者在訪談中以1902年《時局圖》以及2022年插畫家阿塗所做的更新版作为視覺化案例。畫面將不同地區的人種比擬為各個物種。即便區域研究的效果正是將地球的幅員進行切割,不過,美國本身並不在東亞的範圍內,因此,為了讓劃分成為可能,便需要俯瞰的全知視角,這正是美國在圖中的意涵。而上文所稱的普遍與特殊合謀的陷阱,正是全知與區域的關係。蘇哲安,電話訪談,2023年7月16日。
[11] 譯注:慈悲的英譯「compassion」一詞源於拉丁詞根痛苦(passio),引申為能夠同悲之意,因此,慈悲的英譯正是「共享的熱情/共享的痛苦」。文中,「com-passion」旨在透過拆解文字,引出慈悲的底層意涵,或可用佛教經典既有的說法,譯為「同體大悲」。
[12] 此術語取自酒井直樹對翻譯者位置的理論創新。參見:Naoki Sakai, Translation and Subjectivity, Minneapolis: 1997, p. 11 pass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