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來源：總統府，https://www.president.gov.tw/NEWS/27206）
因台海危機而延長兵役
兵役延長拍板定案，主要是針對民國94年以後出生的年輕男性而言。然而，這當中仍有諸多複雜的問題沒被看見。首先是國人對於「兵役」態度。在2013年7月爆發洪仲丘事件，民眾對於軍中沿襲保守的制度、「不當管教」等負面評價，達到一個高峰，社會也不斷塑造軍營中「推託閃躲飄」、「浪費時間」、「學不到東西」等各種刻板印象。現今民進黨政府為了因應台海新一波的衝突危機，突然要調整義務役士兵的薪資、恢復一年役期，並透過民調來強調民眾「同意」回復一年役期的比例，這十年來的輿論變化過程，可說是突然來了一個「急轉彎」。
兵役問題牽涉到諸多層面的討論。前述要扭轉過去社會對服役與軍人的負面態度，都還只是社會觀感的問題。台海兵兇戰危之際，整體軍事制度的改革，並非一朝一夕之功。如果從「恢復一年役期」著手，看似能夠立竿見影，事實並非如此。早在2022年4月，也就是俄羅斯和烏克蘭開戰初期，社會中便有「義務役是否有辦法作戰」的討論（註1），畢竟「兵不在多，而在於精」。2022年12月27日，總統宣布要將義務役二等兵的薪資從每月6500元調至2.6萬元，並銜接勞退制度、彈性修業制度，還包括強化訓練內容與民防等部分（註2）。此一「強化全民國防兵力結構調整方案」，成為29日行政院議案（註3）。如果先撇開工會人士質疑「銜接勞退制度」會產生的問題（註4），一般輿論仍是將焦點放在「義務役」的服役時間延長，特別是民國94年後出生的年輕男性，在民進黨政府民調塑造的「同意」聲中，也只能私下抱怨連連。
過去為了躲避服役，各種達到「免役」標準的手段曾出不窮。已達服役年齡之年輕男性，抱持報效國家、甘願承擔男性服役之責任與義務者固然有之，但也有男性會去尋找各種方法去逃避兵役。特別是後者，檢查自己是否具有免役的條件，或是讓自己的體重過輕或過重，甚至讓自己的健康達到不用服役的標準，再不然便是申請替代役，想盡辦法避開這道關卡。最近新聞中便有年輕男性出國留學，在國外14幾年直到37歲除役年齡，藉此逃避服役的例子（註5）。
延長兵役的一些問題
現今役男恢復為一年役期，並調薪至2萬多元，這也有好幾層意義與問題。一是延長役期的局勢考量。在國際政治與軍事角力上，民進黨政府感到中國威脅日大，自從2022年8月2、3日裴洛西（Nancy Patricia Pelosi）訪台後，釀發新一波台海的危機，戰爭的威脅越來越深入人心。台灣除了仰賴美國軍售、貸款之外，政府更亟需國人表態支持捍衛台灣，甚至達到「抗中保台」、「台灣獨立」的目標（註6）。要如何在上述社會對於「軍事」的厭棄情緒中轉而強調「國防」的重要性？這恐怕不是短時間內便能調整的，畢竟社會中具有這樣複雜與矛盾的情緒。
二是延長役期本身，民進黨政府充滿選舉政治的考量，在2022年縣市長與議員大選後才公布「延役一年」。畢竟選前拍板定案，恐怕會衝擊甚至重傷民進黨的選情。至於兵役問題之後還會激起什麼效應？仍有待觀察。近日兩黨不斷爭執過去募兵制與徵兵制問題、役期在哪個政黨執政期間縮短等問題，這些同樣是政治口水戰（註7）。
三是年輕人買不買單？畢竟從軍和一般工作就是不一樣，會有失去生命之風險。申請替代役的多是有特殊專長者、具有相當的高學歷，學歷之培養和家庭經濟條件也有一定關係，一般義務役分發者，較多是中下階層的年輕男性。在上述各種考量下恢復一年役期，在新一波冷戰局勢中，年輕人被綁在軍事的對抗線上，被綁在藍綠政治角力的軸線上，被綁在國內政治甚至國際政治的死結上，彷彿「替死鬼」，甚至產生「相對剝奪感」（註8）。
四是其他可能被忽略掉的討論。比如新聞媒體不斷塑造恢復一年役期的民調「同意」比例很高，強調這是「社會高度共識」（註9）。上述是根據台灣民意基金會調查，從2022年3月至12月之間，20-24歲同意的比例，從56.4%降到35.6%，不同意的比例從26.3%升到37.2%，會同意的多半是25歲以上的人，台灣民意基金會承認，「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轉變」（註10）。然而，數據無法顯示出是否服過兵役才來進行此次調查，也無法顯示出是否為服過役到36歲前成為「後備軍人」的人的意向，而且應該也是沒有區分性別的情況下進行調查，甚至彷彿將社會大眾「表態」視為一個絕對的、保台的決心展現。到最後還是回到一些基本問題：這場仗到底是誰在打？文學到電影中也不斷反省的戰爭問題：我們為何而戰？為誰而戰？或是思考「戰爭與和平」的問題：如果台海有和平的可能，我們該如何做？甚至拉大格局，從新一波冷戰局勢、地緣政治、代理人戰爭等等角度去看待這場戰爭。
此外，軍事與戰爭也牽涉到人口結構。現在少子化問題嚴重，根據2021年的數據顯示台灣生育率為1.08，成為全世界生育率最低的國家（註11）。如果就前面亟需增加服役的年輕人人數與延長服役年限的邏輯來看，少子化問題是潛在的隱憂。如果台海不幸爆發戰事，之後18-36歲之間的青壯年人口被派上戰場，必有傷亡，這將會導致青壯年人口比例更加下探。如果一味強調「徵召」、「延役」，這不會是軍事與戰爭問題的解方，現代軍事與戰爭有其「專業」技術，在軍事和高科技結合的年代，已和一戰、二戰以來的戰爭形態有所不同，無論是政府「延役」的議題沸沸揚揚，或是藉由民調來塑造「同意」，這些都將軍事「專業化」的問題拋諸腦後。現今，政府反而更應該將焦點放在搭配新式武器的戰略、戰術，專業的軍事人才的培養，不同軍種之間如何搭配作戰能力等等，才會是解決之道。
女性服役的問題
隨著年輕男性恢復一年役期的討論，女性是否服役的問題也浮上檯面。先是總統對「女性參與國防」抱持「樂觀其成」的態度（註12），到立委范雲強調「女人不是不當兵，是法律讓女人沒資格服兵役」、守護家園不分性別，希望修改兵役法（註13）。首先，兵役法將服役的義務限於「中華民國男子」，范雲要修法「女性」也能夠服役，這些恐怕還要看社會中女性的意願，以及社會大眾如何看待這件事情。就如同台灣民調基金會的調查中的各種潛藏矛盾，民調上同意規同意，修法歸修法，容易雷聲大雨點小，都仍要看現實中女性參軍的狀況。
其次，現今中華民國軍中也早有女性的軍士官兵存在。修法只是一個公開的、讓軍事上「女男平等」的做法，政治上、性別議題上的意義大於現實「軍事─國防」意義。
第三，修改兵役法、納入女性服役，這類似男性服役的問題，恐怕多是「中下階層的女性」進入一個陽剛與性別不平等的軍事領域。畢竟一般高學歷、家庭與經濟條件較為優渥的女性，恐怕難以想像甚至實際進入軍事與戰爭領域，更不用說一般女性主義者。本文並不是要繼續鞏固女性、男性之間不平等的狀況或拒絕女性服役的可能，而是「修改兵役法」本身性別政治的意義大於實際當下台灣面對「台海危機」的意義。此外，延續前述性別在「階級」上不平等的例子，比如台政清成畢業的女性進入軍中的比例可能相當稀少，從軍可能馬上會被新聞媒體當話題宣傳，有別於一般科大、護專等女性。過去也不乏媒體「外貌取向」的報導，強調年輕貌美的女性進入軍中或警界，甚至是對於女性軍士官兵的負面新聞出現（註14），這些無助於瞭解甚至解決女性在從軍時面對何種處境的問題。
上述這些問題無法以社會中的「厭女」現象便能說明一切，也不是女性主義者照本宣科便能解決的，更需要考量台灣社會不同階級的女性如何面對軍事的問題。此外，以往的從軍者多是男性，軍事與戰爭本身也是很陽剛的事情，女性或許具有改變、挑戰過去陽剛的軍事體制的可能性，但同樣還是會和男性一樣面對服役時產生的問題，包括從軍會碰到什麼樣的現實處境，在意已服役的日期天數，在意家人和男女朋友，甚至對於現下台海戰雲密布的複雜內心狀態，等等。
女性從軍的問題仍需要更多討論，但最怕的是隨政治起舞而迷失了自身立場與方向，或是無法掌握女性和男性服役之間的異同之處。我身為一位男性，對於女性最終決定無從置喙，同婚法爭議時，同志團體都曾激烈批評護家盟及反對者「別人結婚，干你屁事？」（註15），台灣社會日益極端化，往往論爭只剩下「同意」或「不同意」，已無多少討論空間。但無論延長役男役期或鼓吹女性從軍，竟然只有政治人物倉促決定，並透過民調來宣傳，而沒有更多的討論空間。女性是否參與服役，只能樂觀以待。過去像是貝蒂‧傅瑞丹（Betty Friedan）在1981年出版的《第二階段》（The
Second Stage）討論過第一批進入西點軍校的女性，她指出：
面對女人在西點接受軍官訓練的事實，我們無法免除婦女爭取平等運動的某些令人困擾的暗示。那真是我們偉大的革命婦女運動所要的嗎？使婦女參與軍事工業涉及死亡的權力嗎？在往昔的革命言論下，女性主義是否只是將婦女送進資本主義下美帝的軍事與物質之中呢？美國婦女真想被徵調嗎？如果不然，婦女怎能要求平等的權利與機會，卻不接受平等的職責呢？（註16）。
傅瑞丹透過西點軍校第一批女軍官的案例來討論參與「雅典娜計畫」（Project Athena）的女性的處境，當中包含「平等」、「權利與職責」、「男性革命言論」等不同層面問題的深入思考。但軍事在台灣女權的發展脈絡中，至今仍是有待討論的部分，就算女性不從「左翼」角度的思考，台灣內部恐怕連站在「自由主義」立場來進行女權的思辯，都未能達標。而美國近年來CNN的Anderson Cooper Full Circle節目，也曾報導跨性別者進入海軍服役的故事（註17），軍中的跨性別議題也已浮上檯面。台灣是否有女性主義者以前討論過類似女性（甚至同志、跨性別）與軍事之間關係的問題？在性別與軍事複合的議題上，台灣該如何面對這樣的現實處境並進行回應？這些都仍有待觀察。
一個小小的尾音
回到本文想要指出的重點，94年出生的役男延為一年役期，畢竟仍是國家強制決定的，在粗糙的政策與民意調查的基礎上做出這項決定，欠缺深思熟慮。本文縮限為「服役」問題，主要是基於執政者將此議題過度簡化為同意與否，更為迫切的軍事與台海危機問題仍在眼前。此外，兵役問題現今只是民進黨政府面對台海危機時的一個政治手段，在女性政治人物提出修改「兵役法」的問題時，卻沒有更多的討論空間。其他還有台灣與美國的軍購與借款問題、台灣和中國之間的關係如何協商等，這些都更為複雜。如果民進黨政府真的有心「和平保台」，更應該仔細處理這些國內外的政治課題。
如果從軍事與戰爭的特性來看，往往沒有人民置喙的餘地，無論是男性或女性服役皆然。重點不是人民自己同不同意服役，或是同不同意自己的孩子或親人服役，這些都無濟於事。民意調查不過是協助「國家─政黨／政府」完成「民意」基礎，製造出更多島內「同意─不同意」的「民意」廝殺。無論是哪一個政黨執政，或是當下的政治口水戰，這些不斷激化台海危機下的社會不安。解嚴後至今，「國家」的力量仍壓過「人民」的聲音，危機時刻更會強壓過「人民」的聲音。至於台灣的青年未來究竟會如何？恐怕也不會只是本文傾訴一曲青年藍調便能道盡。
參考資料
註1：羅慶生，〈延長義務役？政客請閉嘴〉，2022年4月11日，中時新聞網：https://www.chinatimes.com/opinion/20220410003445-262110?chdtv
註2：蕭婷方，〈94年次後役男注意！兵役延長至1年月薪2.6萬，下部隊44周計畫曝光…蔡英文：台灣夠強就免上戰場〉，2022年12月27日，今周刊：https://www.businesstoday.com.tw/article/category/80392/post/202212270012/
註3：「院會議案：強化全民國防兵力結構調整方案」，2022年12月29日。行政院網站：
https://www.ey.gov.tw/Page/448DE008087A1971/84fcb5d2-aab2-4499-b88e-6024d3e772b0
註4：比如軍職人員是否適用勞基法？如果要將軍職人員納入勞基法，無論勞基法或勞工退休金條例是否要修法？等等。
註5：田兆緯，〈逃國外14年躲過兵役 他37歲除役才返台！下場出爐〉，2022年12月21日，蘋果新聞網：https://tw.nextapple.com/local/20221221/37472512D47C2B2175FB84E0EE3AF6A7
註6：而「抗中保台」近日又釀發新一波的討論，民進黨政府又改為「和平保台」了，將「抗中保台」視為輿論操作。陳昀、陳政宇，〈綠敗選檢討 「抗中保台被反操作」〉，2022年12月15日，自由時報：https://news.ltn.com.tw/news/politics/paper/1557070
註7：徐白櫻，〈兵役恢復至1年
陳水扁轟馬英九當年硬推全募兵制》，2022年12月28日，聯合新聞網：https://udn.com/news/story/6656/6869917
註8：編輯中心，〈義務役薪水漲至2萬6！前輩認差很大〉， 2022年12月27日，NOWnews
今日新聞：https://today.line.me/tw/v2/article/1D06QWp
註9：陳鈺馥，〈當兵只要4個月不合理 民調：73.2％同意役期至少1年〉，2022年12月20日，自由時報：https://news.ltn.com.tw/news/politics/breakingnews/4159922
註10：「台灣人對延長役男役期為一年的態度（2022年12月20日）」，台灣民意基金會：https://reurl.cc/RO7gLe
註11：魯皓平，〈台灣生育率世界最低！全球最少子化的5大國家，為什麼面臨老化危機？〉，2022年8月22日，遠見：https://www.gvm.com.tw/article/93355
註12：祝潤霖，〈女性要不要服義務役？蔡英文這樣回應〉，2022年12月27日，中時新聞網：https://www.chinatimes.com/realtimenews/20221227003910-260407?chdtv&fbclid=IwAR2WFXuLqCkgrGTxSB6VrefACrvL8bbMlHHLBXAkeN8sD6vKXcNBLtDLbnY
註13：中央社，〈范雲：女人沒有不當兵
將提案修兵役法〉，2022年12月30日，中央通訊社：https://www.cna.com.tw/news/aipl/202212300348.aspx
註14：黃昭妍，〈軍「妓」敗壞！超正女士官被爆下海賣淫 還與已婚上士搞曖昧〉，2022年11月10日，上報：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Type=24&SerialNo=158792
註15：娛樂中心，〈「別人結婚干你屁事」插畫家挺婚姻平權 LINE貼圖爆紅〉，2016年12月1日，三立新聞網：https://www.setn.com/News.aspx?NewsID=203254
註16：貝蒂‧傅瑞丹（Betty
Friedan），謝瑤玲譯，〈西點軍校的實地測試〉，《第二階段》（The Second Stage），台北市：新自然主義，2000年，頁166。
註17：Anderson
talks to the first openly transgender active-duty Navy SEAL
Anderson Cooper Full Circle, CNN: https://edition.cnn.com/videos/us/2021/02/05/transgender-navy-seal-acfc-full-episode-vpx.cnn